《晚熟的人》里面很多人物都是我的小学同学,随着我的小学同学,小说的视线一下子回到差不多五六十年前,所以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故事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个小说里的人物跟我一起慢慢地随着社会的发展在变化、在成长、在晚熟。 我是作为一个写作者,同时也是作为作品里的一个人物,深度地介入到这部书里。我之所以敢把自己的真实名字放到小说里,就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无论你从哪个角度来解读都是可以的。正像敬泽刚才讲的一样,我跟小说里的这个莫言是在互相的对视,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有的时候他在小说里的表现也是我控制不了的,因为我在生活中也许不会这样做,但是在小说里他这样做了。我之所以敢把自己的真实名字放到小说里,就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无论你从哪个角度来解读都是可以的。正像敬泽刚才讲的一样,我跟小说里的这个莫言是在互相的对视,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有的时候他在小说里的表现也是我控制不了的,因为我在生活中也许不会这样做,但是在小说里他这样做了。说到流量,五十年前我就很熟悉流量这个词,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那时候高密东北乡每年到了秋天阴雨连绵,洪涝虫灾,经常听到村头大喇叭里广播今天下午王五水库放下来八百流量,所有男女老少立刻上河堤防洪。所以流量太大会造成决堤,决堤的话村庄淹了,房子倒了,牛羊也死了,庄稼都涝死了,所以流量太大会造成灾难,当然这是大自然当中洪水的流量。至于网络的流量太大会不会带来某些负作用,这个我不太好说,因为我的流量很小,所以我不担心,也没有体会。 故乡视角与作家身份
知识分子还乡这个角度的小说延续了上百年,当年鲁迅写自己的故乡,欧洲或者美洲的很多作家也都写过类似的家乡,一个人原来在这个地方出生,在农村出生,然后他到外地去,过了若干年之后重新回来,这样一个返乡视角的小说有很多很多,而且其中也不乏成为经典的作品。 《晚熟的人》依然延续了这个视角,我作为一个在高密东北乡出生、长大、离开这个地方的人,若干年之后又回来了。这样的作品我在1980年代初期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就开始使用这个视角,到现在近四十年,依然在使用这个视角。但这个视角本身在发生变化,第一,我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这个人发生了变化,我看问题的角度跟十年前不一样,跟三十年前更不一样,甚至跟八年前都不一样。我的年龄变大了,我的视野可能变广阔了,但是我的思想是不是变深刻了?很难说,但是变复杂是肯定的。 另外我这个作家的身份发生了变化,我们客观讲,没有必要瞎谦虚:过去我仅仅是一个作家,或者说是一个知名作家,因为2012年诺奖这个事件,使我这个作家的身份又添加了一层更加复杂的色彩,在当今这样一个商业社会里,一个网络信息社会里,这样一种身份的作家回到故乡,他所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也比过去要丰富得多。我家那五间摇摇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挂上了牌子,成了景点。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这样一种还乡的视角是旧的,但是因为人变了,时代变了,故事变了,所以这个视角又有了新的含义。从视角上来概括应该比较准确。 一个作家要写什么,有时候真的是不完全由作家自己作主的。我简单回顾一下我的创作历史,我曾经有很多幻想,一会儿想写天文,一会儿想写科技,有时候也想写童话等等,但为什么一直没有写?因为有些要写的东西不允许我去写我幻想中的东西。所以写《晚熟的人》里面这样一系列的故事,就是因为这些人物,有的就是我的朋友,有的甚至跟我像孪生兄弟一样的,是彼此的知己。这七八年来,我确实有很多的感受,仿佛只能通过这样的一个角度才能把自己的这些丰富感受用文学的方式表现出来。如果读者能够从书里面看到身边人,或者看到自己,这对一个作家是最大的安慰。作为一个读者之所以能够被某些书打动,甚至为书中人物的命运担忧、痛苦,说明他在这本书里看到了自己。 “晚熟的人”与求新求变 晚熟也是一个很丰富的概念,首先从文学的角度,从艺术的角度来讲,一个作家或者一个艺术家过早的成熟了、定型了、不变化了,我想他的艺术创作之路也就走到了终点。我们都希望自己的作品不断变化,希望能够不断超越自己。超越自我难度很大的,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讲,你不希望自己过早定型,就不希望自己过早成熟,希望自己能够晚熟,使自己的艺术生命,使自己的创造力,能够保持更长久一些。 如果你早早成熟了,固化了,你将来的创作就在不断重复自己。如果你有强烈的求新求变的精神,不愿意把自己过早固定在一个位置上,这就说明你是希望能够不断超越旧我的。 这也是一种来自民间的智慧,当年很多人对农村的一些,大家认为智力水平不太高的人,嘲讽他晚熟,也是间接地说他是一个傻子。有的人在农村,大家都觉得他是傻子,但他实际上在装傻,他可能装几十年,他在装傻当中体会到一种乐趣,而且他得到装傻的利益,有的事如果是明白人干的,大家都会找他算帐。一说是傻子干的,大家都原谅他。同样一句话,我说了可能引来很大的灾祸。这个晚熟的人说了,大家可能会说他说的不要当真。所以在农村确实有一种人在装傻,大家都说他晚熟。当到了一个合适的时代,出现让他表现自己才华的舞台,他会突然焕发出光彩来。也就是说在一个不太正常的社会环境里,有很多人的个人才华是被压住了,没有舞台、没有时机让他展示。但是后来社会进步了,人们的自由度越来越大,社会能够为更多的人提供他们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好多当年看起来普通的人、平常的人突然都干出一番事业。 在我的小说里就有这样一些人,当年大家都说这个傻子,结果过了几十年机会来了,他表现得比谁都厉害,这也是一个角度。 我想晚熟是正面的褒义词,代表了求新求变,不愿意过早固步自封的精神。 打破诺奖这个“魔咒” 诺奖所谓的魔咒应该是一个客观存在,因为大部分的获奖作者获奖以后很难再有力作出现。存在着客观上的原因,获得诺奖的作家一般都是七老八十了,他们的创作巅峰时期已经过去,有的人甚至获奖以后没有几年也就告别了人世。但是也有很多作家在获奖之后依然写出了伟大的作品,像我们大家经常挂在嘴边的马尔克斯,他在获奖之后还创作了《霍乱时期的爱情》等等至今还在被我们阅读的了不起的著作。 我能否超越自己,能否打破诺奖这个魔咒,现在不好判断,但是我一直在努力,十年来,八年以来,尽管我发表的作品不多,但是还是一直在写作,一直在做准备,也就是说我花费在案头上的准备工作远比我写这本新书的时间要多。这两年,我一直在大量阅读地方志,譬如我老家周边的十几个县市编写的文史资料,因为这是很多人对亲身经历的历史事件的回忆,让我仿佛回到那个时代。 长篇梦想与人物塑造 大部分读者,包括很多评论者,也都说一个作家只有拿出一部长篇来,仿佛才能够证明他的才华,证明他的力量。但是我们也都知道鲁迅也没写过长篇,沈从文也没写过长篇,国外没写过长篇的伟大作家更多,像莫泊桑、契诃夫等等。但是我们应该承认长篇小说无论从它的体量上,从它的广度和深度上,在反映生活的丰富性上,确实超过了中篇和短篇。 一个作家当然可以一辈子不写长篇,只写中短篇,这丝毫不会影响他对文学的贡献,但是大家也都有一个希望,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写出一部或者几部好的长篇来,我没有把中篇、短篇和长篇对立起来,我觉得这三种形式是不可替代的。但是我也有一个长篇梦想,我确实还是希望能够在最近几年里拿出一部好的长篇来。 我假如要写一部长篇也不是特别困难,半年时间一定能写完,但是我想如果要写,肯定写的跟以前不一样。跟以前的艺术水平相比较是不是更高?这个很难说,但是故事不一样,时代不一样,使用的语言也有变化,这是应该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追求。所以我在努力。 让作家产生创作欲望的,推动他写作的最大动力还是人物形象。有的人说我看到路边的一棵野草产生灵感写了一部小说,有的人看到报纸上的一篇新闻写出一部小说,这种例子都很多,但是最终都还是要归结到人物上来。我在报纸上看到报道一个案件,但是这个案件里面,这个人物或者这个故事之所以能够触动你,之所以让你产生创作的愿望,之所以让你把这个故事扩展成一篇小说,就在于它激活你头脑中很多记忆,它激活你生活中很多经验,它同时也激活在你的记忆当中存在的很多你熟悉的朋友。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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